文/郭小东
隆重与否,常于命名与仪式。 麦淑萍的《蒲蛰龙传》有些例外,不事隆重,亦欠“仪式”,许是秉承蒲蛰龙那代人的风格。她就近于水善坊的小餐馆,简朴如内山完造的书店,仅为书存在。
水善坊藏在六楼,颇有些年份,仅做街坊生意,几位生于民国30年代的老先生,应邀而来。论年龄与影响,他们是广东文艺界前十的老前辈,蒲蛰龙先生,生于1911年,是老前辈们的前辈。加上年轻的责编,这天正午,水善坊四代同堂,简朴反而显得隆重。
从窗口望去,大沙头,红云路,鲁迅故居,民国风习。也许百年之前,鲁迅曾经从这里走过。
这是纯粹纪念的仪式。纪念一个不凡的人生,为他落成一块碑石。麦淑萍以她绝不张扬甚至羞涩的方式,向老先生们,传达了《蒲蛰龙传》的消息。在中国,科学家即使荣至院士,生平也少入文学,立言立传。我知道蒲蛰龙,是因为他在60年代初,主编《海南岛的动植物》,那是我知青时代的窝棚书,原始森林的生存向导。当年无意间在腰子收购站,花三毛钱收来。
闻悉麦淑萍在写《蒲蛰龙传》,出于青年时代的地缘启蒙,从蒲老的书里,看见了海南岛神秘所致的伟大,决意于出版时,说说阅读心得,追忆那时海南。
大凡书写“留白”,其艰辛耗尽平生。麦淑萍在《自序》中写道,因为1985年父亲的嘱咐:他们“没有自己的孩子,你要把他们当成自己的父母那样关爱照顾”。1993年,她“有点唐突地对他说,蒲伯伯,我想写一本你的传记”。40年的夙愿,在水善坊,画成一个句号。这是麦淑萍半生的知识积蓄,以一个贤淑的女儿视角,写情同父女的识见,写如父亲一般老科学家的精神风骨。她理喻至深,无需评说。
我们很少能读到这种视角下的人物传记,不是女儿胜于女儿,没有血缘却血浓于水,其特殊的伦理、隐秘的情愫,洇染在字里行间。她从第三人称的传记书写,间离出一个与传主共生的时间与空间,这个无意的视角关系,用黄树森先生的话说,是“奇点”。
自徐迟的传记文学以降,科学家传记总量占比约为12%,且头部效应明显:杨振宁、屠呦呦等诺贝尔奖得主的传记占据了科学家传记总销量的63%。书写也呈刻板化趋势:78%的样本遵循“苦难—奋斗—成功”的模式(依据2021年北师大中国传记出版研究数据)。当然,也有少数新锐尝试:王立铭的《生命是什么》,化合了科研手记与人生哲思。
麦淑萍拥有父辈世交、先天素材及独特视角,优渥的写作资源,笔下流出的,自然是鲜乳和血。读者在麦淑萍的亲情讲述中,感知传主卓越的生存之道。这种透视式的共情效果,会将繁冗的科研细节,在情绪描述中,融化为诗意的阅读。在虫的大千世界里,蒲蛰龙是一个忘情于弓弦的小提琴手,自己为自己,提拉从少年到老年的提琴曲:《圣母颂》。读者也许会记住,蒲蛰龙的自诩:“如果我不是搞昆虫研究,我拉小提琴不比他差”。他,指的是马思聪。
他的昆虫,就是他的音乐,他的提琴。这就是麦淑萍为《蒲蛰龙传》锚定的主题旋律。
由此,自然须简略回溯中国传记文学的历史。
中国的传记文学,自《史记》发轫,而至盛唐,至为双峰。其黄金时代有诸多成因:大致是因官方修史的需求,如汉武帝设立太史令;纸张的普及,促进了文本的传播,如东汉蔡伦改进造纸术;士族门阀制度,催生了人物品评的风气,如《人物志》的九品论人体系。
20世纪30年代新传记运动的兴起:前有梁启超的《李鸿章传》,胡适《四十自述》;后有商务印书馆“新中学文库”,系统引进了斯特拉奇的《维多利亚名人传》。胡适更是提出“传记文学解放”的理念,推动了文体的革新。在战争背景下,英雄叙事,成为战鼓和传单,如范长江的《中国的西北角》。
徐迟《哥德巴赫猜想》开创了为科学家正名的先例。丘成桐《我的几何人生》,探索数学与文化的联系;王贻芳《探索的历程》,反思了大型科学工程的伦理。而《清华科学史讲堂》系列,则通过口述史保存了老一辈科学家的记忆;B站的《我的牛顿教练》,则用动漫形式,重新塑形科学史人物。
这条线形描述,其中有一袭不经意的虚线:即梁启超眼中的李鸿章,胡适心中的“罪己”,以及丘成桐等的自诉……它们联袂而成虚线。
麦淑萍在这条虚线上,找到某个点,并改造这个点。她有幸拾得别人所无的视角,使向来过于骨感的科学家传,在写实的白描中,充满情同初恋的羞涩与敬仰所由的缅怀。是她,令不曾做过父亲的蒲蛰龙,拥有了父亲的情怀,并以此笼罩他的科学探险。从而呈现了教材或革命叙事中罕见的形象。这里,文学中不易觉察的性别叙事,如触须般,让公开的言说,有了沉浸式的隐秘体验。作者因此实现了,将蒲蛰龙从枯燥的实验室,皈依伊甸园的文学企图。
在麦淑萍的视野里,书斋与泥淖是一体的。人们总将“科学家”三字镀金,却无知实验室的玻璃器皿,曾经盛满绝望的血汗。蒲蛰龙带着学生钻湘西深山,与柞蚕同眠,与毒虫为伍,蓬头垢面如野人。终于让澳洲瓢虫在岭南扎根,让孟氏隐唇瓢虫成了治虫利器。
她的笔下,一位科学探险者,竟然拉得一手好提琴。音乐厅里弓弦颤抖,实验室虫翅煽动,两副心情,相逢一处。科学求真,音乐追美,真与美通流。首届羊城音乐花会上,他执琴而立,是罗伯特的《小夜曲》。魏晋风骨早绝,可是,不肯摧眉折腰的倔强,从颤动的指间,漏泄了轰隆的遗响。
1997年的病榻,蒲蛰龙还在惦记松林害虫。临终前与同行泰斗相会,恍若老树最后的对话。卓越的学者当然是星辰,而星光当是亿万光年的残照。真正的光,是他在大沙公社点燃的那把火——用综合防治,让农药的毒雾淡去三分。
如今书册虽成,墨色依稀可见,是虫翅振动的痕迹。
蒲蛰龙一生匍匐大地,却把脊梁隆起为山脊。他的传记情节,并无步步惊心,唯有显微镜下世事大千,森林田野足印深陷。他的小提琴盒里,应该有半片枯叶,是某次野外考察时,随手插入的标本,它终成作者的路标。
是麦淑萍,把蒲蛰龙这把干硬刺手的荆棘,雕刻成同样干硬的史诗。
我想,作者颤抖的笔尖,触碰到蒲蛰龙泛黄的手稿时,压迫她的,是整个时代的重量?那些沉睡在档案馆里的标本记录、被岁月啃噬成碎片的工作日志,都在向书写者发出无声的呓语。怎样在记忆荒漠与文化断层里,打捞出殉道者的灵魂?
面对灵魂的每笔书写,都像极了修道者举着烛台,在幽暗的甬道里弯转,丝缕烛光,和每粒尘埃一起,都在诉说被遗忘的疼痛。读《蒲蛰龙传》,同时也在读取,一位作家40年的坚持。
为逝去的人写传,无异于在遗忘的沼泽中打捞星光,指尖在故纸堆里剔出鲜血,分出年代的封土,从衰草里辨认人的行脚。在岭南潮湿的梅雨季节,她翻检蒲蛰龙1952年用俄文批注的赤眼蜂图谱时,发霉的纸页正化作齑粉;麦淑萍以儿女之心,思绪随传主穿越半个中国,寻找他在湘西与海南的柞蚕基地,但见当年茅草披盖的实验室,已无踪影,这种精神凌迟,远比虚构的悲壮更为锋利。可正是这些刺痛,让文字获得了土地的质感,书中那些被蚊虫咬肿的眼睑、被毒蜂蜇烂的手臂、被运动碾碎的研究计划,都在提醒:每个科学数据背后,都站着血肉模糊的普罗米修斯。
原文载于《羊城晚报》2025年6月8日A6广角版